第247章
笔趣阁 > 万历明君 > 第247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247章

不想错过《万历明君》更新?安装阅读专用APP,看更多好书 离线下载 无网阅读!

放弃立即下载
 

第247章

万历八年,大明朝遭遇到严峻挑战,新政迈不开步子,治理整顿尚未结束,「刚克」还是「柔克」,争论不休。

南方士绅受「柔克」的错误判断,阻挠清丈,挑起南北之争,影响极其严重。

皇帝加快新政步伐的要求受挫,对缓慢的进度失去了耐心。

为了遏制南方士绅「柔克」的倾向,继续对天下施加影响,皇帝决心到南方去,打开继续新政的突破口。

这必然要求地方省府作出积极回应,以及主动寻求中枢袖领们的支持一一尤其是诏书上指名道姓辅政的三人,也即是五军都督府首脑王崇古,都察院首脑海瑞,内阁首脑张居正。

于是,临行前的这场奏对应运而生。

第一个奏对的王崇古,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全力支持的态度。

第二个进入承光殿的海瑞,则是委婉地表达了部分批评的意见。

「我皇帝行事正大光明,岂能效仿郑伯克段于鄢?」

海瑞去过四川几年,莫名其妙变白了几度,反倒衬得脸色更加黑了。

他顺势抓着皇帝的手,口中碟碟不休:「若是查明有罪,自然可以按律处置。」

「若只是心存疑虑,便该令其无则加勉,以观后效。」

「陛下,坐观臣民犯禁,终究是要遭人病的—

朱翊钧尝试着把手往回抽,却发现抽不出来,突然有些后悔方才自己拉手的殷勤劲。

他无奈转过头,朝海瑞眨着无辜的眼睛:「海卿,朕分明表明过好几次心迹了,为何还是一再曲解朕。」

相忍为国的皇帝,有时不得不自缚手脚。

朱翊钧要以妖书案兴起大狱,程序上总得过都察院这一关。

入掌都察院的海瑞,显然对引蛇出洞的行为并不认同。

海瑞抓着皇帝的手,就是不肯放:「陛下就不该开放报禁,容得彼辈畅所欲言!」

《大明律》卷十八,刑律一,凡造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者,皆斩。

这都是太祖皇帝定下的杀头大罪。

朝廷应该导人向善才对,从没听过引人犯罪的!

报纸这种东西一旦开放,使人畅所欲言,那么触犯此罪的士人,可不就是与日俱增么?

要是拿着这种由头,跑去南方大起刑狱,后世不评个郑伯第二才是怪事!

朱翊钧实在扯不出手来,只得放弃。

两个人就在大殿中间,干巴巴地站着奏对。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来直去:「海卿,此次朕必要以妖书兴办大案,之后也绝不可能重申报禁。」

海瑞闻言脸色微变,显然倔脾气又上来了,张嘴欲言。

朱翊钧先发制人,反问道:「海卿,纵观案中这些犯禁的山人,若是朕没有开放报禁,彼辈便不会著书出版,散布妖言么?」

他口中的山人,不是什么居于山中的隐土,准确来说,叫做掌控舆论的边缘知识分子。

山人虽然读过书,却又不愿或者不足以走上仕途。

高端的山人,当属复起前的王世贞这种,掌控民间舆论的命脉。

上可联动科道言官搞政斗,下可结社文盟,为士林袖领。

中端的山人,通常以干谒、售文、设馆、入幕等方式为生计。

大多是著书立说,写写诗词,击时政,或者出卖一下脑力劳动。

低端的山人,只能跑去算命、说书、卖身、给商行打广告。

其无不是刊印小报,散布揭帖,吸引眼球,若论贩卖情绪价值,连「倚门」和「断袖」都拍马不能及。

偏偏山人这个团体,还轻易不能得罪。

哪怕是刑满释放人员,只要混进山人圈子,那都是挥斥方道一一哪家大户商行不肯「合则两利」,直接就刊报开骂,这您受得了么?

海瑞下意识反驳道:「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群然犯禁。」

朱翊钧毫不留情更正了海瑞的错误:「那是因为弘治以来,舆论泛滥,日复一日地猖獗,正好在朕这里登峰造极!」

边缘知识分子活跃于社会的各个层面,是你明特有的一种社会现象与文化现象。

其初兴于弘治年间,在嘉靖朝发展壮大,直至如今大盛。

正德年间难道没有么?

编排武宗是宫女所生的演绎话本,在南直隶畅销,卖了一万七千余册。

嘉靖年间难道没有么?

徐渭、屠隆、王稚登、梅鼎祚、黄省曾等人,几乎日报一刊,垄断坊间舆论。

万历年间就更不必说了,谏许已经发展到市井小民身上去了。

街头巷尾,今天高谈阔论说说朝廷这里不对,明天说书人数落数落朝廷那里不好,后天小报上再来点皇帝冷笑话一一「今则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董,公然编成套数,抵掌剧谈,无顾忌。所言皆朝廷种种失政,多人无不乐者。」

哪怕汪道昆遭遇的「切胁大臣」,那也不是报纸首创,而是山人们熟能生巧的技法。

历史上连国本之争这种事,都少不了民间舆论下场,更湟论其他?

用谢肇制的话形容舆论环境就是,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举国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变乱白黑。

朱翊钧迎上海瑞的目光,坦言道:「早年报禁严苛,实则一纸空文,小报流传、揭帖四起、骂声汹汹,反倒是将舆论拱手让人。」

「如今朕开放报禁,新闻版署就在朝廷手上着,言出法随,宽紧由心。」

「海卿,朕是顺应时代大势。」

说到底,舆论传播在明朝的活跃,并不是偶然,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必然性。

物质的发展为舆论的活跃创造了经济基础和传播环境全国水陆路程143条,其中南京至天下各地的长途路程11条、江南至邻近区域路程12条,更有15条水路连接苏松二府和各市镇县城。

社会流动的加快,自然带来信息的发达同时,写书的材料和人工价格都很低,以「毛氏广招刻工」的广告为例一一「其时银串每两不及七百文,三分银刻一百字,则每百字仅二十文矣」,综合上材料成本「墨二笏,价一钱;烟墨一斤,价五钱」,一本书只要卖得中规中矩,利润就不会差。

譬如王世贞的《鸣凤记》,只在两京直销,就「糜六万金有余」。

有利润就有市场,有市场就会商业化。

同时再加上思想上的土壤一一广开言路的士林正确,创造了良好的政治环境;心学虽然在万历二年之后过了时,但百年以来推动社会思想解放的功效,真实不虚。

譬如栗在庭的奏报中说,光是福建建阳一个县,就有书坊八十多家!

甚至连盗版都已经开始搞出来了一一「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开价高,即便翻刻。」

这就是时代的大势。

在滚滚大势下,英宗、宪宗、孝宗,每一届还在那里整天翻来覆去重申报禁,治罪妖言妖书,

有用么?换汤不换药罢了。

封锁得越是严格,私下里越百无禁忌。

反而开放报禁,才是掌握在手中的第一步,将其商业市场化,禁言透明化,监管科层化,惩戒政治化,或许才是你明舆论的出路所在。

这番话说得海瑞一愣,皱眉沉思。

朱翊钧趁机将手抽了出来,顺势给海瑞按在矮墩上,让老人家坐着想。

过了好半响。

海瑞才幽幽叹了一口气:「陛下见微知著,洞彻玄幽,那为何当初开放报禁时,是宽不是紧,

言出法不随呢?」

皇帝一时兴起也就罢了。

既然看得这么长远,当初开放报禁时,怎么没有配套的政令呢?

任其野蛮生长,和反正清丈的士绅,一时闹到要南巡的地步,果真不是有意为之?

朱翊钧闻言,尴尬地笑了笑:「朕当时一时想着讨论新学,广泛传播,不自觉便犯了刚克的错误,步子迈得太大。」

他主要防止柔克去了,一时不慎犯了刚克错误。

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海瑞定定看着皇帝:「不能等到妖书案后,陛下眼下就得申明报纸犯禁之罪!」

朱翊钧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理应如此,理应如此,朕稍后便下旨三法司,分等列罪,再由诸卿廷议,完善新闻版署,加强报纸审查。」

他看着海瑞这揪着不放的倔驴模样,只觉几个月前在殿上被汪宗伊直谏的尴尬,都不算什么了见皇帝改邪归正,海瑞这才缓和神色。

后者躬身一拜,为方才的失仪的请罪:「天下无不知陛下灿焉兴革,英断夙成,然圣人有言,

刚必激,激必亢,亢必不可久。」

「陛下如日中天,万寿无疆,何至激亢谋政?臣斗胆冒犯,伏惟陛下留神!」

正所谓过刚易折,不是说皇帝太严苛容易被害,而是说皇帝过于紧绷的心态,很难持久。

这是世宗皇帝的前车之鉴一一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

所以海瑞才说,皇帝还有大把的时间,新政遇了挫折,可以一步步慢慢来,没必要「不拘小节朱翊钧闻言不由默然,下意识喃喃自语:「万寿无疆太久啊。」

眼中尽是感慨。

海瑞狐疑抬头。

朱翊钧回过神来,笑了笑:「海卿说得是,朕记下了,且说正事。」

皇帝虚心纳谏,臣子还能说什么呢?

海瑞默默揭过了先前的话题,洗耳恭听。

朱翊钧竖起两根指头:「两件事。」

「其一,坊间舆声滔滔,变乱白黑,可朕细细看下来,朝中这些科道言官,也脱不得干系。」

「国初定制的风闻奏事,只能顺应当时的情势,如今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

若不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所谓风闻奏事,早就沦为朝臣党争的工具了。

民间那一群山人,结合科道的风闻奏事,威力简直没法想象一一哪怕是王锡爵、沈鲤、吕坤这些身居要职的大员,都招架不住。

偏偏这些言官随意捏造,却没人能说个不是。

清流清流,如此只剩一张嘴巴,自然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朱翊钧好不容易将海瑞塞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哪能不借助其威望,敲打敲打这群有权无责的大明议员呢?

至于说什么风闻奏事,乃是太祖留下钳制百官的手段,朱翊钧只能表示,他不屑一顾。

「陛下要收回科道风闻奏事之权!?」

海瑞脸色陡变,腾然而起!

这种变乱祖宗成法的事,哪里能这般轻飘飘吐出口!?

朱翊钧见老头吓得不轻,笑着摆了摆手:「当然不是,卿负天下大望,入主都察院,职权自然是有增无减。」

海瑞神色迟疑,已经预感到皇帝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了。

朱翊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风闻奏事是祖宗成法,不得变动,但言官们几次三番捏造事情,牵扯中枢精力,实在令朕头疼不已。」

「朕的意思是,以后再有风闻奏事,朕看过后仍旧发回都察院。」

「由都察院对其核实调查一番,再重新呈报。」

海瑞证然当场。

核实调查这是明予暗夺啊!

他思绪百转,一时无言。

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建议,几乎只靠一张嘴巴,根本不对是非对错负责。

而若是按照皇帝的安排,都察院可就不得不对调查内容负责了!

一下从清流变成了实权官,六科十三道会是什么反应?

海瑞思索了好半响,都没有表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吸一口气,躬身下拜:「陛下,与其如此,不妨让清流的归清流,臣另外筹备人手做实事。」

皇帝行事总是莫名急切。

想让清流卷起裤腿干活,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凭他海瑞的三分薄面,恐怕只能看到科道官们撞死在金銮殿上。

与其让这些人形成事实上的阻力,还不如从大理寺抽人做事,哪怕监生呢?

如此可在都察院内部划出清流与循吏,慢慢日拱一卒便是。

朱翊钧摸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随即一拍大腿:「海卿三朝老臣,果然查漏补缺,那便重新组个班子做事。」

「就叫,纪律检查经历厅!」

海瑞松了一口气,躬身领旨:「陛下,此事必定旷日持久。」

「若是其二也是干系政体之大事,不妨缓图之。」

不讳言地说,海瑞知道自己没几个年头可活了。

只方才一件事,三五年内都未必能大功告成,更别说再来一件了。

皇帝有吩咐还是咽回去吧!

朱翊钧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其二是小事,海卿举手之劳。」

他伸手将食指和拇指比了比,

海瑞半信半疑。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是朕的那些皇亲国戚们,近年日子过得太好,已经有些不像话了。」

「是栗在庭的奏报,说是几家船厂造的船因故半途而废,市舶司那边拨了一万三千银子,纤解困难。」

「结果那几家船厂欠着大长公主的款项,银钱刚一到库,就被大长公主给拖走了。」

勋贵就是这样,一掐脖子就装死,一松开就找不着北。

海瑞听后,这才恍然。

大长公主这样办事,确实不像话。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联不日便要南巡。」

「若是对这些皇亲国戚继续放任下去,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干害国法,吃了海卿的虎头。

自己扶起来的利益集团,既不能直接按死,又要适当敲打一二,思前想去还是都察院最合适。

这次海瑞倒是丝毫不觉得为难。

他昂首挺胸,应下了此事:「分内之事,何须陛下托付?」

朱翊钧欣慰一笑。

「还有朕那外祖父—”

空旷的文华殿内,小朱给青天大老爷盘点着亲戚们的罪状。

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直到海瑞应命离开,殿内的回音似乎都还在继续诉说,

朱翊钧看着海瑞离开的方向,意犹未尽。

直到旁边的张宏出言提醒:「万岁爷,快到午时了,要不用过膳后再奏对?」

朱翊钧连连摆手,正要喊继续奏对,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什么。

他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点了点头:「正好就着午膳的功夫,去给两宫请安。」

承光殿距乾光殿不远。

加上皇帝龙行虎步,众人跟在皇帝身后,走得极快。

不多时。

一行人便来到了李太后的寝殿之外。

确认过里面正有一场家宴,朱翊钧朝值守的太监做了个声的手势,便跟着大摇大摆踏入乾光殿。

踏入正殿的时候。

朱翊钧便发现殿内来了好大一家子人,围坐在李太后身周。

外祖父武清伯李伟、舅舅李文全、嫁到平江伯府上的二姨李彩云、老表李诚铭。

此外还有自家的一母同胞,今年才满十六的寿阳公主朱尧娥。

「咳。」

朱翊钧轻轻咳了一声。

众人转过头,不由一惊,见是皇帝驾临,纷纷起身行礼。

「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

朱翊钧伸手虚虚按了按,示意众人如常。

而后才走到李太后近前,躬身下拜:「孩儿问娘亲安。」

自家儿子来了,李太后却反应平平。

甚至颇有些阴阳怪气:「万岁爷日理万机,倒是难得有空来一趟乾光殿了。」

饶是朱翊钧脸皮厚实,此时也有些挂不住。

他僵硬地笑了笑,勉强解释道:「娘亲,孩儿不日便要出宫南巡,以致内廷外朝大小事宜都堆在一起,近来属实繁忙这是实话,一大早就又是祭祖,又是奏对的,连请安都得用午膳时间见缝插针。

但朱翊钧话刚说到一半,就感觉李太后神情不太对劲。

李太后手上针工突然停了下来,顺势住一条刚刚缝制好的风领,逐渐拽出了青筋。

朱翊钧灵光警告不断闪动,默默掐住了话头。

可惜,为时已晚。

南巡之事,有太多人只不过是捏着鼻子认下,心中仍旧暗藏不满,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攀升。

这种不满,在八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终于到达了巅峰!

有些人再也忍不住,对方历皇帝出了手!

「南巡!南巡!让你南巡!」

李太后抢起手里的风领,胡乱抽向皇帝!

「翅膀硬了!瞒着我就决定要南巡!」

「满朝都知道了,就是不跟我说!要请我监国了,才让张宏来敷衍我!」

「南巡!怎么不南巡回京再来见我!」

一阵阵毫无章法的风,在乾光殿内刮起。

皇帝幼时的肌肉记忆疯狂涌出,狼狐逃窜。

好端端的乾光殿眨眼间鸡飞狗跳!

殿内的皇亲国戚们目瞪口呆。

礼法是一门学问。

当家庭等级上下分明,成员关系氛围紧张的时候,哪怕是皇帝,在太后面前也需恭恭敬敬磕大头。

就像武宗皇帝一样。

每次请安都跪着不能起身一一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而受茶,迄不敢坐。

与母后分别时,还要跪地挽留一一上与中宫仍跪请留。

但当儿子争气,家庭关系融洽的时候,这些礼法又成了繁文节,可有可无。

就像今天一样。

请安变成了母慈子孝的一通好打。

分别时,更是表兄、皇妹断后,掩护皇帝仓皇逃窜的「热闹」场面。

如此种种,岂不正说明了皇帝治家有方啊!

朱翊钧从乾光殿出来的时候,一面在心里给自己找回面子,一面整理服饰。

此时此刻,他衣衫凌乱,发饰歪斜,显得颇为狼狈。

老太太虽然豆腐心,但打起儿子来那当真是刀子手。

不过好列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应下了监国的事。

「万岁爷,这是慈圣太后娘娘亲手织的冬衣、风领、佛门护符———」

张宏从身后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叠衣物服饰:「娘娘还说,让万岁爷一路小心,若是水土不服,及早回宫。」

朱翊钧警了张宏一眼。

他由着内臣为自己整理服饰,伸手将冬衣上的护符拿起,揣入怀中。

朱翊钧倒是没觉得老太太因为怕儿子「水土不服」而发脾气是小题大做。

古人不懂什么叫鱼油促进大脑发育,只知道多喝鱼汤变聪明。

李太后也不知道什么是微生物生态,只听说人换了地方,就会水土不服。

虽说随着南来北往的交流,水土不服、瘴气,这些经验逐渐过了时,但这份担心,总归是情真意切。

朱翊钧摇了摇头:「走罢,去元熙延年殿。」

李太后这里的饭是吃不上了,看能不能蹭一蹭陈太后的午膳。

饥肠辗的皇帝,不得不转道元熙延年殿,

相较于李太后那边一屋子人围坐的热闹,陈太后的寝宫倒是一年四季安静如常。

老猫叼着幼猫,在殿内四处溜达,狐狸跟在屁股后面好奇张望。

延庆公主结束了今天的课业,正乖巧坐在椅子啃糕点。

陈太后一身清冷的素色常服,正端坐在桌案旁,一手捧碗侧脸吹着热粥,一手捏着书本垂目阅读,显得很是入神。

皇帝踏入元熙延年殿后,延庆公主率先反应过来:「皇兄!」

陈太后听了动静,后知后觉抬起头。

朱翊钧摸了摸延庆公主的脑袋,拉着走到陈太后近前,一板一眼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太后合上书页,看着皇帝恬淡一笑:「我是富贵闲人,自然躬安,陛下巡狩江南,也要躬安才是。」

这类话,朱翊钧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他近乎无奈道:「儿臣知道了。」

陈太后笑了笑。

「陛下还未用过膳吧?」

她将鬓发拨到耳后,看向一旁的女官:「再请一副碗筷。」

朱翊钧本来就是蹭饭来的,闻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扭头接过碗筷,一边盛粥,一边与陈太后说道:「母后,后日朕便要南巡,皇子起名仪的敕诏,还要劳烦母后过问。」

陈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家宴随意很多,朱翊钧也没讲究什么礼仪,口中不停:「孩儿此去经年,皇后在宫中恐怕冷清,母后若是有暇,不妨多与皇后亲近亲近。」

陈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母后万寿圣节将至,朕早先便知会张宏,从内帑取用了,母后要不要请一请固安伯,聚个家宴?」

陈太后轻轻摇了摇头。

「张大伴送来的幼猫,可还合母后的意·

皇帝边吃边口头尽孝,偶尔瞩咐两句延庆公主。

陈太后与延庆公主皆是食不言,寝不语,只是一味点头摇头。

就这样。

简简单单地,朱翊钧与两宫道了别。

万历八年,八月三十。

清晨,天不见亮,湿气凝露。

张居正、王崇古、海瑞、申时行、王锡爵、六部堂官,大小数百臣工,乌压压排成两列,静静恭候在午门外一一甚至风瘫的高仪,也在其中。

只因今天便是皇帝南巡的开拔之日!

千步廊外,六部衙署内的官吏,纷纷开门推窗,翘首观望。

好事的富贵人家进不得千步廊,只得登临高处,偷偷摸摸拿出望远镜,对准千步廊。

众人眺望着天色,等着已经四十余年没有出现的,大明皇帝,巡视天下。

咚!

一道鼓声骤然响起。

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寅时三刻到了!

随着鼓声一响。

沉重的朱漆宫门,伴随着哎嘎地呻吟,次第洞开。

没有百官唱奏,没有万民山呼,只有金瓜、铖斧、朝天,沉闷而肃然地水泄而出。

眨眼间,近卫便沿着御道两侧森然肃立,将迎候的百官围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卤簿,淌出午门,大驾、法驾、曲柄九龙伞、旌节、金八件、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

一杆新制的宝蠢龙旗,被簇拥在最中央的,迎着风猎猎作响。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众星拱月的身影,缓缓步出午门。

「臣等拜见陛下!」

瞬间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朱翊钧站定在午门外,举目环顾:「诸卿请起。」

南巡无礼,一切从简一一甚至眼前这一套仪仗,都是礼部临时定下的。

群臣得了旨意,先后起身。

朱翊钧眼尖,见得有人起身困难,连忙上前。

他拨开内臣,亲自扶起高仪,无奈道:「先生果真要随朕下江南?」

高仪气喘吁吁坐回轮椅上,慈眉善目看着皇帝:「首坐镇中枢,老臣正好随驾南巡。」

朱翊钧不由默然。

浙江籍贯,内阁大臣,心学大儒,带着这些标签的高仪随驾南巡,其臂助自然不言而喻一一加上无妻无子的绝户,以及「受贿」邻居七个鸡蛋的名声在外,高仪在士林坊间的声誉与威望,甚至还要超过张居正。

问题在于,高仪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的折腾。

这作态,分明想再尽一分力,最后回钱塘县落叶归根。

看着高先生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朱翊钧情知自己劝不住,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魏朝,示意其照顾好高先生。

随即,朱翊钧又走向张居正。

他抓着首辅先生的手,恳切道:「朝廷政务,就托付给先生了。」

张居正挠了挠皇帝的手手心,疑惑皱眉。

朱翊钧一愣,抽回手掌:「先生这是做甚?」

张居正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请罪:「陛下一朝南巡,吴淑妃生子,韩宜妃有孕,臣还以为陛下有密诏托付!」

朱翊钧听到这句,才终于反应过来。

老头这是变着法损自己!

朱翊钧义正言辞反驳道:「先生,江南好歹是国朝腹心之地,如何弄得好似魔窟一般。」

「朕一不与人短兵相接,二不会泛舟游玩。」

「哪里需要留什么传嗣密诏。」

张居正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整个就是一副「真的么,我不信」的表情。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无言。

外人只见君臣二人交头接耳,无语凝,只得艳羡万分。

过了许久。

还是张居正率先打破了沉默,恭谨一拜:「陛下一路上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朱翊钧顿了顿,轻轻将人扶起,

「朕于行在的餐食用度,仍是从北京运去。」

「随行的近卫都是良家子,朱希孝当年便是东宫近卫,防火防盗都是行家里手。」

「与南京兵备换防的四个战兵营、一个车兵营,比朕还要先到南京—」

皇帝显得有些絮絮叻叻。

张居正默默听着,也并未打断。

说到最后,朱翊钧突然展颜一笑:「天下新政,未必全系于朕,若有万一,先生当辅政继发,

必能安国,终定大事。」

张居正然看着皇帝。

他嘴巴张了张,出言欲劝。

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伏地下拜,沉声表态:「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离得最近的申时行与王锡爵,不由对视一眼。

君臣二人方才奏对,分明是汉昭烈与武乡侯的奏对原话。

君臣相得,竟至于此?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下拜。

他也不伸手去扶,只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言语:「朝廷政务,就托付给先生了。」

张居正躬身再拜,无言受诏。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岳同响,鼓乐齐鸣。

众人回过头,只见五军都督府近卫军统领骆思恭,从大明门外牵马而至:「大元帅!近卫军已至大明门外护卫!

朱翊钧眺目警了一眼大明门外。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影影懂憧。

户部侍郎范应期应声出列:「臣请陛下南巡!」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迎候百官,都纷纷拱手加额,口中齐齐呼喊:「请陛下南巡!」

朱翊钧收回了目光。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并无多余动作,只按住自己腰间的天子剑,沉声回道:「起驾南巡!」

皇帝分明掷地有声,午门外却雾时一寂。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全然消失不见。

朱翊钧沉默着翻身踩上骆思恭牵来的宝马,打马轻驰大明门。

宝蠢龙旗跟随其后。

文武群臣、宿卫官、各侍卫、内臣,井然有序,汇入卤簿。

一场重大的政治事件序幕的发生。

行也无声,动也无声。

(第四卷,完)

;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