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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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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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广陵楼雅间坐定,六径自寻来王掌柜:“劳您驾,烦请裴老板过来唱几折子戏,给咱少爷解闷。”

王万福搓着手陪笑:“裴老板这会子…实在抽不开身...”

六瞥了眼垂眸把玩茶盏的少爷,压低嗓子:“王掌柜且仔细思量,北平城里能让咱少爷青眼的角儿可不多。”

若是旁人,王万福一定把人截回来,可裴元正给自个东家和雷司令作兴,这人怎么接得过来?!

见王万福仍面露难色,六声调陡然拔高:“裴老板如今是镀上金身了?”

“罢了。”福嵘撂下碗盖,“强求反倒无趣。”

王万福急得直抹额角冷汗,追着赔不是:“福爷海涵,委实是......”

福嵘驻足拍了拍他微颤的肩头,“开门做买卖,各有难处。”罢,不再给他回话的机会,径自往楼梯口去。

六冲王万福啐了口,疾步跟上。空旷的雅间徒留掌柜扶着门框捶打胸膛。而此刻裴老板的头冠正被雷司令那帮丘八扯歪了半边。

福嵘立在广陵楼的匾额下,暮色里人流如织,糖葫芦叫卖声混着留声机里的《人面桃花》好不热闹,偏他心头着北平城最寂的雪。

良久,他了句:“我该成家了吧?”

六险些跌了手里的暖手炉。若叫天津卫的老爷听见这话,怕是要惊动京津铁路局开条专列。

“少爷可要去陶府赏梅?”六攥着袖口试探。陶家二姐的八字帖,自她及笄那年便焐在福宅佛堂的紫檀匣里,如今已过了两度寒暑。

福嵘嗤笑一声,转向巷口:“去庆元春透口气。”

庆元春?

见少爷报了路名。他才想起那窑楼……

黄包车碾过八大胡同的青石板时,穿红透绿的姑娘们甩着湘绣帕子,活像一群啄食的锦鸡。六挥出四五条水蛇臂,才护得少爷挤到那朱漆斑驳的楼门前。

穿葡萄紫旗袍的女子正倚着门柱子嗑瓜子,月光照过那鬓边半褪未褪色的头面,在门槛上映出星星点点的银斑。

福嵘抬手拍开她抛向空中的瓜子壳:“姑娘倒是好自在。”

苏乔闻言吓一了跳,回头看向眼前的两陌生人,皱得鼻梁都起了细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目光触及她的刹那,福嵘只觉心底阴霾瞬间消散。道不明缘由。

他眼底溢出几分玩世不恭,嘴角轻扬,“可还记得我?”

黑灯瞎火的,打眼一瞧没留神,再定睛一看,苏乔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就是这个瘟丧上回害自己被打得老惨了。

她冷不丁地呢喃了句:“烧成灰都记得。”

福嵘又笑了,这一笑如雪后初霁,让他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她正要开口些什么时,忽瞥见二楼冯虎探出的瓜皮帽,生生咽下喉间恶气,不情不愿地挽上他胳膊,活像逮着个金蟾蜍:“爷,里头请。”

福嵘任凭她牵引。

进了内室,坐下后,见她两手交叠在身后站得倒是随意,便拍拍身旁:“你也坐。”

苏乔极度不情愿地坐了过去。

福嵘问她:“吃过了?”

她轻轻的点了下头。

紧接又问:“吃得可饱?”很奇怪的问题,但不知怎的就是想知道。

“半饱。你呢?吃过了么?”她客套回了句。

“未曾,你还想吃点么?”

她一听,忙点头。

于是两人点了五个热菜,三个凉菜,一盅汤,一壶酒。

冯虎上菜的时候,也认出了这位财神爷,于是热情的恭维了几句,拿了两个赏银,便美滋滋的退了出去。

见冯虎这么脆灵灵就得了两个银元,苏乔眼珠子都快掉汤碗里了,她也鹦鹉学舌。

每句吉祥话,福嵘便给她添一箸菜,直到将那粗瓷碟摞成山。

瞧那丫头把糟熘鱼片戳得七零八,他问:“饱了?”

苏乔偷偷松了松束腰,“托您的福,明日都不用开灶了。”

此时月光从窗外扫洒进来,正好照见福嵘眼底那未散的、带着戏谑的笑意。

苏乔没好气的支着腮斜睨他,竹筷子有一下没一次的敲在空碗边。

两人又再一次从《长生殿》扯到天桥把式,到来劲时,苏乔还耍起了宝,在她蹲马步摆架势时,福嵘顺势将自己带来的茶盏搁在她头顶:“稳住,撑过一柱香给你赏银。”

“摔了呢?”她伸手欲要去扶。

他折扇一转,敲在她手背上,“这贡盏顶碎了让你姨娘用这楼抵。”

耗到掌灯时分,龟公来催了三趟,苏乔发麻的腿才得以直起。

打这天起,福嵘每次巡视完盐棚,一得空便往这胭脂巷里串。有会时捎来正明斋的枣泥酥、六国饭店的葱烧海参、泰安红楼的西式咖啡……食盒里头盛的哪里是零嘴,分明是根“逗杆”——他正在兴头上,非要把这野雀儿炸开的翎毛捋顺了才甘心。

半月光景,他那手好丹青像在这破墙皮上生了根。苏乔每回当模子,屁股都跟长了钉子似的,他总有法子让她安生——珐琅盒里装着胶牙饧,描金筒里盛着杏干蘸蜜,连镇纸都是能旋开机关倒出松子糖的西洋玩意——熬鹰玩的是断食绝眠,逗雀儿自然就得先喂饱。

在苏乔第三次被按在榆木圈椅上时,她鼓着腮帮子含糊道:“您当咱是瑞蚨祥的衣裳架子?”

他笔锋未停,在澄心堂纸上逶迤而行,将她的眉眼、衣褶尽数拓印在画轴里。搁下狼毫时,声音不紧不慢:“衣裳架子可没您这蹬鼻子上脸的劲儿。”

苏乔又捻了颗糖炒栗子往嘴里塞:“年您来不?来得话,给我捎块西洋蛋糕。”

“还挑上了?”

“似窖泥浆混着酒糟那个也行。”

“那是酒心巧克力。”

次日,年前夕,福父福母返京。

福宅的铜门环被北风叩得铮铮作响。魏淑芬裹着灰鼠皮大氅迈过门槛,手套方摘下便已抚上福嵘面颊,满脸慈爱:“我儿怎瞧着清减了许多。”

福昌盛拄着文明棍也迈进了门槛,镜片后目光如秤,将福嵘剪裁合度的英式西装称量个来回:“嗯,瞧着是比中秋时清减了三分。”

福嵘含笑接过父亲的貂皮帽子——在慈亲眼中,孩儿总是清减的。

腊八醋的辛香撞进槅扇时,王妈已端着铜锅穿过游廊。

滚腾的羊汤在八宝格里游走,魏淑芬的银箸起间,儿子碗中渐渐堆起了山,她低叹:“皇城墙根倒是不如津门水土养人。”

福嵘眼含笑意,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顺从地将饭菜一一吃光。又拿起桌上的莲花白给父亲斟了半盅。

饭后,全家围坐在暖阁里。魏淑芬仍是笑盈盈地攥着儿子的手腕,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怎么看都看不够。半晌才问:“离京这些日子,可曾替我二人去陶府问安?”

福嵘捧上烘暖的普洱递给双亲:“陶世伯、伯母俱安,儿子时常过府问候。”

“单是陶世伯夫妇康泰?你那嫣嫣妹妹可也安好呀?”魏氏眼尾笑出细纹。

福嵘掰了瓣蜜橘递至她唇边:“母亲尝尝可甜?”

“你这猢狲!”魏淑芬笑骂着咽下橘瓣,丹蔻轻点他脑门:“莫顾左右而言他。”

福昌盛撇儿子一眼:“你这子惯会搪塞你母亲,年齿渐长也该议亲了。”

“儿子想待两年再议。”

“女儿家经不得蹉跎,陶家丫头那般品貌……”魏氏急得直拍儿子手背。

却被福嵘反握着手,打断:“母亲,儿子心里有数,待盐号分铺稳固些,再议不迟。”

福昌盛忽的将茶盏重重一搁,“先成家后立业方是正理!二丫头温良知礼,配你这不成才的有余裕!”

福嵘敷衍着:“儿子如今心思全在盐务上。”

“好个全在盐务上!”福昌盛嗤之以鼻:“成日厮混那秦楼楚馆,当我聋聩不成?杜家那败家子的腌臜勾当,你若敢效仿半星,坏了祖规……”

“老爷这话重了。”魏淑芬急拦话头:“嵘哥儿岂是那等荒唐人?”

“夫人莫纵他!”福昌盛文明棍重杵地面,“开春就随我去陶府拜年,亲事当场定下!”

魏氏见儿子还要张口,便在他掌心急掐了下。

即便不情愿,终是化作一句:“儿子,听父亲安排。”

更漏滴到亥时,二老仍拉着福嵘围坐,先问起盐行生意,又问了离京返津时的时政变化,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讲起在天津的见闻。儿子常年不在身边,一年到头相聚甚少。他们满心珍视,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多看几眼。待谈兴渐消,二老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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