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荣贵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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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荣贵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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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政使陈廷章的雷霆手段,撕碎了汉中府最后一块遮羞布。

祥瑞渠的崩塌,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紧随其后的,是比洪水更汹涌、更恐怖的真相洪流。瘟疫的蔓延再无法遮掩,府城内外,哭嚎震天,十室九空。强征民夫、草菅人命、克扣工粮、私吞巨款、欺君罔上……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被布政使带来的精干吏员如同抽丝剥茧般,从汉中府这具腐烂的躯体上无情地剥离出来。

知府衙门,昔日威严肃穆之地,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兵丁林立,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杨文远那身象征权柄的青色白鹇补子官袍,被粗暴地剥下,连同那顶乌纱帽,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仅着白色中衣,形容枯槁,面无人色,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布政使亲兵反剪双臂,死死摁跪在堂下。

布政使陈廷章端坐主位,绯红孔雀补子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沉如水,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寸寸刮过杨文远瘫软的身体。堂下两侧,汉中府通判、同知、推官等一众官员,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尘埃和浓重的血腥气——那是抄查沈府时,沈万金试图反抗被当场格杀留下的气味,尚未散去。

“……杨文远!”陈廷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堂上梁尘簌簌而下,“尔身为朝廷五品命官,牧守一方,本应上体天心,下恤民情!然尔丧心病狂,为一己私欲,强征民夫数千,置其性命于不顾!瘟疫肆虐,尔不思救治,反行封锁掩盖之举,致使生灵涂炭,死者枕藉!更勾结奸商沈万金,假‘祥瑞渠’之名,行贪墨克扣之实,奢靡无度,竟以金箔贴渠,耗尽民脂民膏!金渠崩塌,尸骸现世,尔欺君罔上,罪证昭昭!尔还有何话?!”

杨文远浑身剧颤,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溺毙者吞进最后一口浊浪的声音。他的目光涣散,越过陈廷章威严的身影,死死盯着大堂后方那片阴影——那里,仿佛还矗立着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屏风上十八学士的衣袂飘飘,琴弦上似乎有暗红的液体滴。幻觉与现实交织,恐惧吞噬了他的理智。

“参…参议…” 他突然挣扎起来,对着虚空,脸上挤出一种谄媚到扭曲的笑容,“大人…下官…下官这祥瑞渠…金光…金光耀目啊…布政使大人…您看…您看那金光…” 他奋力抬起一只沾满泥土的手,指向空无一物的堂外,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

堂上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杨文远的眼神充满了鄙夷、恐惧和一丝荒诞的怜悯。疯了,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知府大人,彻底疯了!

“哼!冥顽不灵!” 陈廷章眼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惋惜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厌恶,“来人!剥去杨文远一切冠带!打入死牢!严加看管!汉中府一应涉案官吏,即刻收押待审!沈万金家产尽数抄没,其爪牙同党,一体擒拿!府库钱粮,速速清点,全力用于赈灾防疫!胆敢阻挠或中饱私囊者,立斩不赦!”

“遵命!” 亲兵轰然应诺,声音震得房梁嗡嗡作响。

杨文远像一滩烂泥般被拖了下去,那双曾经抚摸着紫檀屏风、签下征夫令的手,此刻无力地耷拉着,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污泥。他口中兀自喃喃不休:“金光…我的屏风…参议…布政使夸我了…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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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大牢,最深最暗的死囚牢房。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潮湿霉烂的气息,是这里永恒的主题。仅有的一扇狭铁窗,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牢房内污秽不堪的景象:散发着恶臭的稻草,爬行的蟑螂老鼠,角里凝固着不知名污物的便桶。

杨文远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那件单薄肮脏的囚衣,早已被他自己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中衣。他头发散乱,沾满草屑泥土,脸上涕泪与污垢混合,形成一道道丑陋的沟壑。那双曾经精光四射、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紧缩,仿佛在追逐着常人看不见的鬼影。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嘶鸣,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冰冷的石墙,在他迷乱的感知中,时而变成那光滑油润的紫檀屏风,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上去,脸上露出病态的痴迷:“好…好木头…登瀛洲…一步登天…” 时而又变成洪水滔天、尸骸翻滚的渠,他惊恐地尖叫着向后缩,双手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金子…金子都给你们!饶命!龙王爷饶命啊!”

他眼前不断闪现着恐怖的幻象:

工地监工沈三狞笑着,手中的皮鞭变成毒蛇,缠绕在他脖子上,越勒越紧,鞭梢滴着鲜血,那血滴地,化作无数张李二牛、王栓柱爹、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民夫青黑浮肿、布满暗红斑块的脸,他们空洞的眼睛流着血泪,嘴巴无声地开合,发出诅咒的嘶嘶声。

城门外,堆积如山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腐烂的手臂伸出,指甲漆黑尖长,抓挠着紧闭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无数个绝望的声音汇聚成海啸般的哭嚎:“杨文远!还我命来!狗官!开城门!开城门啊!”

最清晰、最让他肝胆俱裂的,永远是那面紫檀屏风!屏心那“十八学士登瀛洲”的浮雕,在他眼中活了过来!抚琴的学士指尖渗出粘稠的黑血,滴在琴弦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更漏。捧书的学士,书页上不再是圣贤文章,而是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名字——所有死在工地和瘟疫中的民夫姓名!那学士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怨毒至极的微笑。而屏座缠绕的云龙,龙睛不再是镶嵌的金珠,而是两颗燃烧着幽绿鬼火的人头——一颗是他自己,一颗是沈万金!那龙口大张,獠牙森森,喷吐着腥臭的疫气,正向他噬咬而来!

“啊——!” 杨文远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用头撞击墙!“砰!砰!砰!”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额头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更添几分狰狞。但这自残的痛苦,似乎反而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不…不能撞…屏风…我的屏风…金贵…” 他停止了撞墙,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流到嘴边的咸腥血液,仿佛那是琼浆玉液。他蜷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牙齿咯咯打颤,对着墙角虚无的空气,如同对着最亲密的情人,低声呢喃,絮絮叨叨:

“慕贤…我的儿…爹给你挣前程…金光大道…参议…布政使…再上去…就是京官了…六部…内阁…”

“沈万金…好奴才…会办事…金箔…贴得好…亮…真亮…皇上看了…龙心大悦…”

“灾民?刁.民!冲击城门…杀…杀光了就干净了…祥瑞…我的祥瑞…不能脏…”

“瘟疫?假的…假的…是时气…捂一捂…捂到渠成就好了…布政使…布政使大人就要来了…”

他的逻辑彻底崩坏,记忆碎片在疯狂的熔炉中扭曲、融合、爆炸。功名、富贵、儿子、屏风、金渠、灾民、瘟疫、布政使…所有的一切,都搅成一锅腥臭粘稠、沸腾翻滚的毒粥,在他的脑海里永无止境地煎熬。他时而低声下气地哀求,时而声色俱厉地呵斥,时而发出癫狂的大笑。唯有对那虚幻“金光”和“前程”的执着,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在疯狂的底色下,闪烁着最后一点病态的光亮。

牢门外,送馊粥窝头的狱卒老王,端着粗陶碗的手都在抖。他看着里面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听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呓语和笑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吃饭了…杨…杨大人…” 老王的声音干涩发颤,心翼翼地将碗从铁栅栏下推了进去。

杨文远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他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王,像是饿狼看到了猎物。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却不是抓向食物,而是一把攥住了老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裤脚!那枯瘦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指甲深深抠进老王的皮肉里!

“屏风!我的紫檀屏风呢?!” 杨文远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还给我!那是我的!登瀛洲!我的登天路!我的参议位!你们把它藏哪儿了?!还给我!还给我啊!” 他拼命摇晃着老王的腿,涕泪横流,口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滴在地。

老王吓得魂飞魄散,用力一脚踹在杨文远胸口:“滚开!疯子!你那破屏风早他娘被抄了!跟你那宝贝儿子一起,等着下大狱吧!还参议?呸!等着砍头吧你!” 他骂骂咧咧,连滚带爬地后退几步,仿佛里面关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恶鬼。

“儿子…慕贤…” 杨文远被踹倒在地,胸口剧痛,却仿佛毫无所觉。老王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乱的脑海。慕贤…他的独子…那个被他寄予厚望,宠溺骄纵,一心要继承他“金光大道”的儿子…也要下狱了?

一瞬间,疯狂的浪潮似乎退去了一丝,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杨慕贤。

“慕贤…我的儿…” 他挣扎着坐起,靠着冰冷的墙,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即又被更汹涌的疯狂淹没。他脸上再次浮现那种诡异的、充满向往的笑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一片辉煌的金光:“下狱?不怕…不怕…爹有金光!祥瑞护体!布政使大人…不,皇上!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会赦免我们!慕贤…你看!金光!好大的金光!祥瑞啊!爹没骗你!我们杨家…要发达了!哈哈哈…发达了!”

癫狂的笑声在狭窄的牢房里冲撞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又似地狱恶鬼的狂欢。笑声中,他再次沉浸到那由紫檀屏风和金箔渠构筑的、虚幻而致命的“金棺”之中,将自己,连同他最在意的血脉,一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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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在绝望与等待中煎熬而过。

一道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飞递而来的圣旨,如同最终的审判之剑,轰然劈在汉中府城: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汉中知府杨文远,身膺重寄,罔顾君恩。贪酷成性,残民以逞!假祥瑞之名,行聚敛之实;强征丁壮,骸骨盈野;匿疫不报,祸延千里;奢靡无度,金箔饰渠;欺君罔上,罪不容诛!着即处斩,枭首示众!抄没家产,妻妾没官,子孙永世不得入仕!盐商沈万金(已伏诛)等一干从犯,罪证确凿,皆斩立决!布政使陈廷章,督抚不力,难辞其咎,着降三级留任,戴罪赈灾,以观后效!钦此!”

圣旨宣读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回荡在布政使行辕。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涉案之人的心上,也敲在汉中百姓积压已久的悲愤之上。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汉中府!

东市口,历来是处决重犯之地。行刑之日,天刚蒙蒙亮,偌大的刑场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从四乡八镇涌来的灾民、失去亲人的遗属、侥幸活下来的民夫、城中的普通百姓…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怒涛。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汗味、土腥气和隐隐血腥的压抑气息。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亦为行刑之时。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兵丁,押解着几名死囚,艰难地穿过愤怒的人群,走向刑台中央。为首的,正是杨文远。

他几乎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拖拽着前行。几日牢狱,彻底榨干了他最后一点人形。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脸颊塌陷,颧骨高高凸起。散乱花白的头发粘在污秽不堪的脸上、脖子上。那身破烂的囚衣,被沿途砸来的污物弄得更加肮脏。他赤着脚,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如同一具会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空洞而诡异的。对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怒骂诅咒,他置若罔闻。脸上甚至挂着一丝奇异的、梦呓般的笑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当被粗暴地拖拽着跪倒在冰冷的刑台上时,他竟没有挣扎,只是微微仰起头,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追寻着什么不存在的“金光”。

紧随其后被拖上刑台的,是沈万金手下几个为虎作伥、恶贯满盈的管事和监工头目,包括那个沈三。他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瘫软如泥,被兵丁死死按住。

监刑官高声宣读着圣旨和判词,声音在人群的怒潮中显得微弱而遥远。当读到“处斩,枭首示众”时,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叫好声!那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充满血泪的力量,直冲云霄!

刽子手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抱着一柄厚重无鞘的鬼头刀,大步走上刑台。刀身宽厚,刃口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他走到杨文远身后,端起旁边一碗浑浊的烈酒,含了一大口,猛地喷在刀身之上!酒雾弥漫,更添几分肃杀!

就在刽子手喷酒的一刹那,跪在地上的杨文远,似乎被那冰冷的酒雾刺激了一下。他那空洞的眼神,极其短暂地聚焦了一瞬,掠过刽子手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掠过台下无数张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掠过远处汉中府城熟悉的轮廓……

仿佛一道电光劈开了混沌的脑海!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的毒牙,狠狠刺入他残存的意识最深处:

“金棺…玉椁…我的…到头了…”

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恐惧。下一秒,他脸上那梦呓般的笑容猛地放大,变得无比诡异而灿烂!他浑浊的眼中,仿佛真的映照出了万丈金光!他猛地张开干裂的、沾满污垢的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却高亢的、充满“狂喜”的呼喊:

“金光!祥瑞!参议大人!下官…下官成了!成了啊!哈哈哈——!”

“成”字的尾音尚未下!

“噗——!”

沉重的鬼头刀,挟着千钧之力,在刽子手精准的挥动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光!

寒光一闪!

血光冲天!

一颗花白散乱的头颅,带着那凝固在脸上的、极度扭曲的“狂喜”笑容,高高飞起!污浊的血液如同喷泉,从断颈处激.射而出,溅满了刽子手的胸膛,也染红了刑台冰冷的木板!

那头颅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咚”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刑台边缘,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兀自睁着那双空洞却仿佛“含笑”的眼睛,正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杀得好——!”

“老天开眼啊——!”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狗官死了!”

“报应!报应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的悲愤、痛苦、仇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哭嚎声、叫好声、咒骂声、甚至喜极而泣的癫狂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许多人跪倒在地,对着苍天磕头,哭喊着逝去亲人的名字。也有人奋力向前拥挤,试图更靠近些,亲眼看着那狗官身首异处的下场!

兵丁们拼尽全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防线,钢刀和长枪组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森林。

在这混乱而悲怆的海洋边缘,一个形容枯槁、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青年,正被人搀扶着。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正是杨慕贤。他目睹了父亲头颅飞起、鲜血喷溅的全过程。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家产抄没,母亲在得知噩耗的当夜便悬梁自尽,妻妾被官差带走没入官奴,自身虽因查无直接参与重罪而被免死,但“永世不得入仕”的判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斩断了他杨氏一门赖以生存、也为之疯狂了一生的根基——科举仕途!他赖以骄傲的一切:知府公子的身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前呼后拥的威风、锦绣前程的幻想…在短短数日之内,被碾得粉碎!

刑场上父亲那颗滚尘埃、沾满泥土血污的头颅,那身肮脏破烂的囚服,与记忆中父亲身着官袍、矜持威严地抚摸紫檀屏风的景象;与自己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地指挥金箔贴渠的景象…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巨大差!这差带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冰冷到极致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父亲临死前那声充满“狂喜”的“金光祥瑞”在耳边炸响,当那颗带着诡异笑容的头颅滚眼前,杨慕贤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盆掺着冰碴的污水从头浇到脚!那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冻结了他的血液!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猛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那是一个昔日受过杨家恩、于心不忍的老仆),踉踉跄跄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疯了一样挤出沸腾的人群!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刑台一眼,不敢再听那震天的哭嚎,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埋葬了他父亲、也埋葬了他整个世界的修罗场!像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消失在混乱污浊的街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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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天宁寺,黑夜降临。

这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在连年的战乱和官府盘剥下早已破败不堪。山门倾颓,野草蔓生。大殿屋顶多处坍塌,露出狰狞的椽子。残存的佛像金漆剥,蛛网尘封,慈眉善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悲悯而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霉味和蝙蝠粪便的腥臊气。

杨慕贤蜷缩在大殿角里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粗布衣服,在奔逃中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污泥。他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外面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但刑场的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无比清晰:

父亲飞起的头颅,脸上凝固的“狂喜”笑容…

喷溅的、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

台下无数双燃烧着仇恨、快意、悲痛的眼睛…

还有…还有那一声声撕裂心肺的哭喊:“还我爹命来!”“狗官!”“金棺材!”

“金棺材…” 杨慕贤猛地一哆嗦,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府衙后宅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屏风底座那狰狞的云龙纹…父亲抚摸它时那种痴迷的眼神…

“不…不…” 他痛苦地摇着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联想。但更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

自己穿着簇新的杭绸直裰,在刚搭好的琉璃暖棚里,呵斥着冻得发抖的工匠,只为保护那株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

自己站在城北渠岸高处,指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工地,得意地对父亲:“父亲请看!不过月余,雏形已成!沈家办事,果然得力!” 当时,他只觉得豪情万丈,金光大道就在脚下!

沈万金谄媚地提出“金箔贴渠”时,自己是如何拍手叫好:“妙!妙啊!父亲!此议大妙!金碧辉煌,方配得上‘祥瑞’之名!也显得我杨家…富贵雍容!” 富贵雍容…这四个字此刻回想起来,如同蘸着毒液的尖针!

每一幕回忆,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每一句自己过的话,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见识”、沾沾自喜的“富贵气”、对父亲“伟业”的崇拜…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富贵雍容…金碧辉煌…祥瑞…” 杨慕贤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原来…原来那就是金棺上的描金彩绘…是…是裹尸布上的花纹…” 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轰然倒下,变成了一口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棺材!父亲躺在里面,脸上带着刑场上那种诡异的笑容。而自己…自己正穿着那身锦绣华服,亲手将一铲铲的金箔,贴在那棺材的内上!金箔闪耀,映照着自己同样扭曲而狂热的脸!

“啊——!” 杨慕贤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疯了一样,用头狠狠撞向旁边倾颓的佛像底座!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寂破败的大殿中回荡,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爹!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啊!” 他涕泪横流,混合着鲜血,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他不再撞头,而是伏倒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砖,指甲劈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恸和负罪感如同山崩海啸,彻底冲垮了他麻木的外壳。

“为了金光…为了前程…为了那虚妄的富贵…害死了多少人…王家村…李二牛…还有…还有城外那些…那些…都是我们…都是我们杨家用金子…用金子堆起来的棺材啊!爹!你看见了吗?!那棺材…它…它要把我们也吞进去了!吞进去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正被无形的棺椁挤压、窒息。

就在他精神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一个清越平和、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抚慰神魂力量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钟,毫无征兆地在大殿中响起:

“荣华非福,实为棺椁。金银珠玉,不过殉葬之物。身陷其中,犹不自知,岂不可悲?”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盖过了杨慕贤的哭嚎,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直直灌入他混乱沸腾的识海!

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猛地止住哭嚎,惊骇欲绝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残破的门槛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位道人。

青灰色的道袍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崖畔古松,背负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双眸温润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世人心底最深处的尘埃与光亮。周身气息圆融宁静,与这破败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如同这天地间一缕最纯净的风。正是龙门羽士,赵清真。

“你…你是谁?” 杨慕贤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极度的惊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赵清真缓步走入殿中,步履无声,仿佛踏在虚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杨慕贤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模样,眼中并无丝毫鄙夷或怜悯,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与一丝对迷途者的悲悯。

“贫道赵清真。” 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云游至此,见施主心陷贪嗔痴之迷障,身困自造之囹圄,悲苦沉沦,故有一言相赠。”

杨慕贤怔怔地望着他,死灰般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似乎跳动了一下。

“世人皆道荣华好,不见荣华是枷锁。” 赵清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清鸣,蕴含着洗涤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杨慕贤的心坎上,“你父视那紫檀屏风为登天之云梯,参议之位为毕生之极巅。他沉迷于那人爵权柄的幻梦之中,以民脂民膏为砖石,以百姓骸骨为基座,妄图堆砌一条通天金路。殊不知,那金光灿灿的‘祥瑞渠’,那象征权位的紫檀屏风,皆是引他入彀、最终埋葬他的‘金棺玉椁’!”

“金棺…玉椁…” 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这四个字蕴含的冰冷真相彻底冻僵!父亲临死前那声“金光祥瑞”的狂笑、刑场上滚的头颅、记忆中父亲抚摸屏风时痴迷的眼神、以及自己脑海中那口吞噬一切的巨大金棺幻象…瞬间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原来…那真的不是幻觉!是父亲用生命和整个杨家验证的谶语!

“贪恋人爵之荣贵,忘却天爵之根本。” 赵清真目光如电,仿佛洞穿了杨慕贤过往二十年的骄奢岁月,“以真换假,以善易恶。纵得片刻煊赫,终如沙上筑塔,水中捞月,镜花水月,一场虚空!你杨家今日之祸,非天降横灾,实乃自种孽因,自食恶果!你父沉沦欲海,迷失本心,终被自身无穷贪念所化的‘金棺’吞噬,魂灵永锢其中,不得超脱!而你…” 赵清真目光灼灼,直视杨慕贤充满恐惧和悔恨的双眼,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可愿步其后尘,永堕此棺,与你父一同,在那由贪婪构筑的幽冥棺椁中,受那无边怨念啃噬,万劫不复?!”

“不!我不要!道长救我!救我啊!” 杨慕贤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喊!他猛地向前膝行几步,布满血污的双手死死抓住赵清真道袍的下摆,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我不想死!不想像我爹那样…不想在那金棺材里…永不超生!道长!求您大发慈悲!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

赵清真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曾经锦衣玉食、如今却卑微如尘土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求生欲,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救你者,非贫道,乃汝本心。” 赵清真声音恢复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拨开迷雾的晨光,“放下虚妄荣辱之念,勘破浮华富贵之迷。此身虽陷泥淖,此心若能向善,犹未晚也。”

他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杨慕贤扶起。赵清真注视着杨慕贤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天爵之荣,在道德仁义;真贵之身,在问心无愧。前路虽艰,荆棘遍布。是甘为冢中枯骨,伴金棺朽烂,永世沉沦?还是斩断孽缘,觅一条救赎之路,以残生赎罪,积微善而求心安?”

赵清真的话语,如同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雷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洗涤神魂、启迪灵智的力量,狠狠撞入杨慕贤混乱绝望的心海!父亲扭曲的死状、那口幻象中的巨大金棺、自己往日的骄奢淫逸、城外堆积的尸山、灾民绝望的哭嚎…与道人那清澈洞明的眼神、那“金棺玉椁”的冰冷偈语、“天爵真贵”的微言大义激烈地碰撞、交织!

“金棺…玉椁…荣华富贵…原是葬身之所…天爵…道德仁义…问心无愧…” 杨慕贤喃喃自语,如同梦呓。眼中的恐惧、绝望、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悲恸与…一种近乎顿悟的清明!

他不再需要赵清真搀扶。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枯槁狼狈,虽然额头还在流血,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的死灰,而是燃烧着一种混合着无尽悔恨与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光芒的火焰!

他望着赵清真,没有再哀求,而是缓缓地、深深地、无比郑重地作了一个揖,一个属于读书人、却抛弃了所有浮华虚礼、发自灵魂深处的揖。

“弟子…杨慕贤…”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心,“谢…道长点化迷津!”

赵清真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般的青年,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青灰色的道袍在破殿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话音下,赵清真一步踏出,身影已至殿门。再一步,便融入殿外初升的、穿过云层缝隙洒下的第一缕晨曦之中。那青灰色的身影在淡金色的晨光里迅速变淡,如同水墨溶于清水,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一缕清和的气息,萦绕在破败的佛殿之中,久久不散。

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只剩下杨慕贤一人。他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久久未动。晨曦透过残破的屋顶和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直起身,环顾着这埋葬了他家族富贵梦魇的废墟,目光扫过倾颓的佛像、厚厚的灰尘、自己留下的血迹…

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只有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空寂,以及在这空寂之上,熊熊燃烧的赎罪之念!

他默默地走到墙角,在那堆发霉的稻草里摸索着。片刻,他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片在奔逃中,不知何时从怀中遗、又被他下意识捡回藏在稻草里的东西。

一片剥的金箔。

边缘已经卷曲,失去了昔日耀眼的光泽,沾着泥污和他的血迹,在晨曦中显得黯淡而肮脏。

杨慕贤看着这片的金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是那“祥瑞金渠”最后的残骸,是埋葬了无数性命、也葬送了杨家的“金棺”碎片,是他过往骄奢生活的最后印记,也是此刻提醒他罪孽深重的证物!

他紧紧攥着这片金箔,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他走到大殿门口,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殿内的阴冷,也似乎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摊开手掌,那片沾血的金箔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依旧刺目的金光。

杨慕贤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然后,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片金箔狠狠掷了出去!

金箔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短暂的金色弧线,入殿外荒草丛生的废墟之中,瞬间被茂密的杂草吞没,消失不见。

杨慕贤不再看那片草丛一眼。他转过身,背对着曾经代表着他全部世界的汉中府城方向,目光投向了西边——那里,是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秦岭山脉,层峦叠嶂,莽莽苍苍,通向未知的远方。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烂的粗布衣服,尽管它依旧肮脏不堪。他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用破布简单捆扎的、瘪瘪的行囊,里面只有几块硬得硌牙的杂粮饼。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天宁寺大殿,眼神中再无留恋。

然后,他迈开脚步,踏着荒草和瓦砾,向着西边那莽莽群山,一步一步,坚定而艰难地走去。脚步踏在沾满露水的荒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拉长了他踽踽独行的影子,投射在身后那片埋葬了荣华与罪恶的土地上。

尘归尘,土归土。荣华棺椁,终化尘土。

唯有勘破虚妄,斩断孽缘,方能在尘埃中,觅得一条向死而生的救赎之路。前路虽艰,但每一步,都踏在问心无愧的坚实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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