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山岚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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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大德五年,春末。河东山西道,平阳路(明朝平阳府)。
山,是吕梁山向南伸出的嶙峋臂膀,层层叠叠,披着深浅不一的绿。向阳的坡上,荆条已抽出嫩黄的新条,夹杂着几株早开的山杏,粉白的花瓣被山风揉碎,打着旋儿,无声地在半山腰一处孤零零的土屋院里。
土屋低矮,黄泥墙被风雨剥蚀得坑洼不平,茅草顶倒是新苫过,在暮春微醺的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烟囱里逸出淡青色的炊烟,刚升起,就被山坳里回旋的风扯得歪歪扭扭,散入清冽的空气里,带出一丝柴草燃烧的暖意和粗粝麦饭的微香。
屋里灶膛的火光跳跃,映着两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男人石锁,正蹲在灶前添柴,粗壮的手臂上筋肉虬结,汗珠沿着古铜色的脊沟滑下。铁锅里滚着稠厚的粟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女人春娘,背对着门,在案板前揉着一团杂面。她身形单薄,腰肢却依稀可见往日的窈窕,只是常年的操劳与山风的吹打,给那曾经或许秀丽的眉眼刻上了深深的疲惫,唯独那低头的侧影,脖颈一段柔韧的弧度,在昏暗中仍透出一股倔强的、未被完全磨灭的韵致。
“娘!娘!”脆生生的童音打破灶间的沉闷。门槛处光影晃动,一个五岁大的男孩抱着个几乎和他一般高的秃头大扫帚,踉踉跄跄地撞了进来。扫帚头是用荆条扎的,硬邦邦,磨得油亮,柄是粗糙的酸枣木。男孩叫虎子,脸蛋红扑扑沾着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满盛着孩童不知愁的天真。
春娘没回头,手上揉面的力道不减,声音里带着劳作后的沙哑:“虎子乖,莫闹,爹娘做饭哩。抱着那破扫帚作甚?快放下,仔细扎了手。”
“有蝴蝶!白蝴蝶!飞得可高啦!”虎子兴奋地嚷嚷,脚丫踩着夯实的泥地啪啪作响,抱着那笨重的扫帚在狭窄的灶房里笨拙地转圈,扫帚头拖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扬起细细的尘土,“我要去抓它!给娘看!”
石锁从灶膛前抬起头,火光映红了他憨厚的脸,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虎子,别闹你娘。蝴蝶有啥好抓的?一会儿爹吃完饭,带你去后坡寻野鸡蛋!”
“不嘛!不嘛!现在就去!”虎子撅起嘴,抱着扫帚不撒手,身子扭得像麻花,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门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天空。
一只素白的蝶,翅膀边缘晕染着极淡的鹅黄,轻盈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正乘着从谷底升腾的暖气流,飘飘忽忽,掠过低矮的土墙,朝着屋后陡峭的山坡上飞去。它飞得那样自在,那样高远,仿佛山崖下深不可测的阴影,对它毫无威胁。
虎子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点舞动的白色攫住。“蝴蝶!飞上山啦!”他尖叫一声,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抱着那根与他极不相称的大扫帚,像只莽撞的兽,埋头就冲出了灶房低矮的门洞。
“虎子!”春娘猛地回身,沾满面粉的手伸出去,只抓到一缕带着孩子汗味的风。那的背影已抱着扫帚,跌跌撞撞地沿着屋后那条被山羊踩出的、贴着陡坡的羊肠径,奋力向上追去。
“这崽子!”石锁啐了一口,丢下柴火,一个箭步追出门去,黝黑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急迫的惊惶,“回来!山陡!看摔着!”
春娘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胡乱在粗布围裙上抹了抹手,跟着追了出去。夕阳的金辉正浓烈地涂抹在对面更高的山梁上,将他们这半山腰的院和屋后那道狰狞的峭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过于明亮的橘红里。
风从崖底打着旋儿卷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烂的土腥气。虎子的身影在陡峭的坡道上艰难地移动。那秃头扫帚实在太重,成了他攀登的累赘,但他死死抱着,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伙伴。他仰着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越飞越高的白蝶,嘴里发出“嗬嗬”的、兴奋又吃力的喘息。蝴蝶优雅地绕过一丛丛低矮的酸枣刺,飞向坡顶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平坦草地。
“虎子!停下!”石锁的吼声带着山岩崩裂般的惊怒,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嶙峋的石块和带刺的灌木丛中奋力攀爬,试图缩短与儿子之间那短短十几步却险峻无比的距离。
春娘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脚下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脚在松动的碎石上打滑,看着他抱着那该死的扫帚,笨拙却执拗地向上蹭。那只白蝶,轻盈地在了坡顶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翅膀微微翕动,像在挑衅,又像在等待。
“蝴蝶!抓住啦!”虎子终于爬到了坡顶边缘,脸因激动和用力涨得通红。他欢呼着,丢开那一直碍事的扫帚,张开手,朝着岩石上的白蝶扑去。脚下是松软的草皮,边缘是……虚空!
“虎子——!”石锁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绝望。他离坡顶只差几步,指尖几乎要触到儿子扬起的衣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虎子的身体带着前扑的冲力,脚下猛地一滑,踩塌了边缘松动的土块。他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就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叶,朝着坡顶外那刀劈斧削般的绝直坠下去!
那根秃头扫帚,被他遗弃在坡顶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荆条扎成的扫帚头,还残留着孩子手心滚烫的汗渍。
“我的儿——!”春娘凄厉的哭嚎撕破了山间的宁静,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黄昏的心脏。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冰冷的山石上,十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石锁疯了一般扑到崖边,半个身子探出去,目眦欲裂地向下望。陡峭的岩几乎垂直向下,被浓重的阴影覆盖,深不见底。只在半山腰更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灌木丛,像一张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大口。哪里还有虎子的身影?只有几块被带的碎石,骨碌碌滚,撞击在岩上,发出空洞而遥远的回响,每一声都砸在石锁的心上。
“虎子…虎子啊!”石锁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巨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着,像一株被雷电劈中的老树。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崖边那根孤零零的扫帚,那承载了儿子最后欢笑的物件。一股狂暴的、无处发泄的痛楚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蛮牛,冲过去,抬起穿着破烂草鞋的大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跺向那扫帚!
“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
粗糙的酸枣木柄,在石锁含恨的猛力下,应声而断!
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白森森的木头纤维暴露出来,像被强行撕裂的骨肉。扫帚头被巨大的力量踹得飞起,翻滚着,也向了那片吞噬了虎子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崖下。
石锁看着那断裂的扫帚柄,又看看深不见底的崖下,巨大的悲恸终于彻底击垮了这个山一样的汉子。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山石上,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春娘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深陷进他紧绷的肌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留下道道泥痕,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语句的抽噎。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相拥痛哭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崖上,如同两个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绝望剪影。
山风呜咽着掠过陡峭的崖,卷起零星的草屑和尘土,盘旋上升,带来崖底深处那簇茂密灌木丛特有的、潮湿阴冷的腐殖质气息。这气息弥漫在坡顶,混合着石锁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春娘泪水中的咸涩,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头顶的天空,那轮残阳正迅速沉入西边更高的山脊之后,泼洒出最后一片凄厉如血的晚霞,将整个山谷涂抹得如同炼狱的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石锁的呜咽声渐渐低哑下去,只剩下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喘息。他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着泥土,一片狼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方才的狂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他扶着春娘颤抖的肩膀,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像灌满了铅,又似被抽去了筋骨。
“锁…锁子哥…虎子…我的虎子…”春娘瘫软在他怀里,眼神空洞地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崖下,反复呢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石锁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死寂中迸出一丝骇人的决绝。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像要压榨出最后一点力气。他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春娘从冰冷的岩石上拽起来。
“走…”他的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像钝刀刮过骨头,“…下去…找…生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厉。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万倍。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上,每一步都踏在剜心剔骨的绝望里。石锁紧紧攥着春娘冰凉的手腕,他粗糙的手掌传递着仅存的、微弱的力量,也传递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春娘几乎是被他拖着往下挪移,深一脚浅一脚,失魂魄,泪水无声地流淌,混着汗水,在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她目光涣散,偶尔投向下方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灌木丛,眼神里是溺水者般的恐惧和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祈盼。
天光迅速黯淡下去。墨蓝色的夜幕从东方的山峦后悄然弥漫开来,吞噬着残存的霞光。山谷里的寒气骤然加重,丝丝缕缕,如同冰冷的蛇,贴着地皮蜿蜒,钻进他们单薄的衣裤。远处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当两人终于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片位于崖半腰的茂密灌木丛边缘时,天色已近乎全黑。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微弱的惨白,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如遭雷击,彻底僵立在刺骨的寒风中。
这片灌木丛异常茂密纠结,以低矮坚韧的酸枣树为主,其间夹杂着带刺的野蔷薇和一人多高的荆条。浓密的枝叶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墨团,散发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新鲜血液大量泼洒后特有的、铁锈与甜腻混合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片荆棘丛的中央,一片低矮的酸枣刺被砸得七零八,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泥土上,赫然是一滩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发黑的血迹!那血迹面积不,呈放射状溅开,触目惊心。血泊边缘,散着几片撕扯下来的、染血的粗布碎片,正是虎子早上穿的那件灰蓝色褂的颜色!
而在那滩刺目的血泊不远处,静静地躺着那根被石锁一脚踹断的秃头扫帚。断裂的酸枣木柄茬口狰狞,扫帚头上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点,几根荆条也折断了,扭曲地支棱着。它就那么歪斜地躺在血泊旁,像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句点,宣告着一切。
没有虎子的身体。只有这滩血,这几片碎布,和这根沾了血的扫帚。
“啊——!”春娘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极度压抑后崩溃的尖啸。她猛地挣脱石锁的手,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滩血迹,双手疯狂地在冰冷的泥土和带刺的灌木丛中扒拉着,仿佛要把她的儿子从这地狱般的荆棘和血污里挖出来。尖利的荆刺瞬间划破了她的手掌和手臂,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
“虎子…虎子啊…娘在这儿…娘来了…你应一声…应娘一声啊…”
石锁没有动。他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石像,直挺挺地杵在黑暗中。山风卷起他蓬乱的头发,露出下面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血泊,盯着那几片碎布,最后,目光凝固在那根沾着儿子鲜血的、断裂的扫帚上。那目光,不再是悲伤,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洞。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冰冷,从他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夜枭的叫声再次划破寂静,近在咫尺,带着毛骨悚然的嘲弄。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没了这半山腰,只有春娘绝望的哀嚎在冰冷的夜风中飘荡,断断续续,如同孤魂野鬼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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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夜,死寂得令人窒息。
没有灯火,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里时隐时现,洒下惨淡的微光。石锁家那低矮的土屋,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蹲伏在半山腰的黑暗里。灶膛的余烬早已冰冷,屋子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的气息。
春娘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身上胡乱搭着一条破旧的薄被。她不再哭嚎,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那双曾经明亮温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石锁坐在炕沿,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沉重得如同巨石滚的呼吸声。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片染血的粗布碎片,那是他刚从崖下那片荆棘丛里,不顾春娘的撕扯,死死抢回来的。
时间在浓稠的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是凌迟。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沙…沙…沙…”声,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一把破旧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缓慢地扫着院子里的硬土地。声音拖沓,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滞涩感。
石锁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春娘也听到了。她颤抖的身体僵住,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的抽气,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沙…沙…沙…”
那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由远及近,仿佛正从院门口,一点点地、执着地扫向他们的屋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摩擦都像刮在人的心尖上。
是虎子回来了?是儿子拖着那根断掉的扫帚回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春娘的心。她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光芒,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下炕去开门。
“别动!”石锁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他一把按住春娘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屋门。
不是虎子!
那声音…太滞涩了,太沉重了!带着一种非人的、毫无生气的冰冷。虎子那么,那么活泼,他跑起来像一阵风,就算抱着扫帚,也绝不会发出这样拖沓、如同裹着尸布在挪移的声响!
石锁的心沉到了冰窖最底层。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那根沾着虎子鲜血、被他亲手踹断的扫帚。难道…难道是…?
“沙…沙…沙…”
声音停在了门外,近在咫尺。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木板的刺耳声音!
“吱…嘎…吱…嘎…”
一下,又一下。缓慢,执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恶意。
春娘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叶。
石锁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他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巨大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泥墙,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粗糙的手掌摸到了门后倚着的一根手臂粗细、用来顶门的硬木杠子。他屏住呼吸,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握着杠子的那只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刮擦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屋外的黑暗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屋顶和墙上。
石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不敢眨眼。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整扇破旧的木门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簌簌下灰尘。
“砰!砰!砰!”
撞击声陡然变得狂暴!一下重过一下,如同沉重的木桩在撞击城门!薄薄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发出刺耳的扭曲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不是人!绝不是人!
石锁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狂暴的惊怒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向后退开一步,双臂肌肉坟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硬木杠子狠狠朝剧烈震动的门板中心捅去!
“咔嚓——!”
一声脆响!木屑纷飞!
硬木杠子尖锐的顶端穿透了门板,捅了出去!门外那狂暴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石锁喘着粗气,死死抵住杠子,汗水顺着额角溪般淌下。他侧耳倾听。
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春娘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心翼翼,透过门板上被捅穿的破洞向外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惨淡的星光下,只有几株野草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地面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持续不断的扫地和撞击,只是一场恐怖的幻觉。
然而,就在门板外下方,那被捅穿的破洞边缘,借着微弱的星光,石锁看到了一撮东西——几根断裂的、带着泥土和暗红色污迹的荆条!正是那秃头扫帚上扎着的荆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石锁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真的是那东西!那根沾了虎子血的断扫帚!
“锁子哥…外面…外面是啥?”春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石锁猛地收回目光,脸色在黑暗中一片惨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彻骨的寒意,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没事了…是风…刮倒了柴火垛…” 他不能实话,春娘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抽出杠子,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扇被捅出一个洞、摇摇欲坠的木门,仿佛要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堵住门外的无边黑暗和那无法言的恐怖。
后半夜,在死一般的寂静和石锁高度紧绷的戒备中煎熬过去。春娘在极度的疲惫和惊吓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偶尔发出惊恐的呓语。石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眼睛熬得通红,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门上的破洞,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硬木杠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门外,再没有任何异响。但那无声的、沉重的黑暗,比任何声响都更让人窒息。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座孤零零的土屋,也死死缠绕住石锁的心。
天,终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光线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破麻纸,艰难地渗进来,驱散了屋内最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石锁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四肢,轻轻推开死死抵住的门板。他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院子里空寂无人。晨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地面是干的,昨夜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就在门槛外一步之遥的地上,清晰地印着一道道拖沓的痕迹!那痕迹很怪,像是用一把极其破旧、秃了头的扫帚,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地扫过留下的印子。痕迹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他们的屋门外,在门槛前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几根被折断的、带着泥土的荆条碎片!
石锁的心猛地一沉,昨夜那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目光顺着痕迹看向院门。那扇用树枝胡乱扎成的篱笆院门,虚掩着。在门框一角,挂着一片灰蓝色的、被荆棘刮破的粗布碎片——正是虎子衣服上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石锁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他猛地冲出门外,对着空旷的山谷,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谁?!是谁?!滚出来——!”
嘶吼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怆和绝望,最终消散在冰冷的晨风里。回应他的,只有几声早起的山雀怯生生的鸣叫。
石锁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巨大的身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看着院门上那片刺目的破布,看着地上那诡异的扫痕,又想起崖下那片染血的荆棘丛和断裂的扫帚……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他混乱的意识。
难道…难道虎子的魂儿…附在那该死的扫帚上了?它…它自己“走”回来了?它想做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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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德五年那个血色黄昏后的第七日,清晨。
石锁家的土屋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死寂得可怕。灶房冰冷,锅底结了灰。春娘蜷缩在土炕最里角,身上裹着那条薄被,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破麻纸的窗棂。几缕惨淡的天光透进来,照着她脸上干涸的泪痕和深陷的眼窝,形销骨立。自从那夜门外诡异的扫地和撞击声后,她就像被彻底抽走了魂魄,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是睁着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偶尔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
石锁坐在炕沿,背脊弯得更厉害了,像一张不堪重负、随时会崩断的弓。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染血的粗布碎片,指腹感受着那已经发硬的血痂,眼神浑浊而空洞。恐惧、悲伤、绝望,还有那夜门外无法解释的诡异,像几块沉重的磨盘,日夜碾压着他粗粝的神经。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上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咳咳…”春娘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体在薄被下蜷缩得更紧。那咳嗽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虚弱。
石锁猛地回过神,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他放下布片,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走向灶台旁那个粗陶水瓮。瓮里的水只剩浅浅一个底儿。他拿起挂在瓮沿的破瓢,舀了半瓢浑浊的水,又走到炕边。
“春娘…喝口水…”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春娘毫无反应,依旧呆呆地望着窗户。
石锁蹲下身,将水瓢凑近她的唇边。冰凉的陶触到春娘干裂的嘴唇,她才似乎有了一点知觉。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从窗棂移到水瓢上,又缓缓上移,在石锁那张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烬。看得石锁心头一颤,握着水瓢的手微微发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砰!”
一声巨响!
不是敲门,是院门被猛地撞开的声音!粗劣的木栓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传了进来!
紧接着,是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粗野放肆的吆喝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如同狂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土屋外死寂的堤坝!
“哈哈哈!就是这儿!给老子围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姓石的!滚出来!你爷爷们来了!”
“听这家的娘们儿,是这十里八乡山沟沟里藏着的凤凰?哈哈哈,让大爷们开开眼!”
粗鄙不堪的吼叫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里。土屋薄薄的墙根本无法阻隔这狂暴的声浪。
石锁脸色骤变!他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炕边弹起!手中的破瓢“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浑浊的水流了一地。那浑浊的眼底,瞬间被惊骇、暴怒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凶悍杀意所取代!他一把抄起昨夜就放在门后、已经沾了泥灰的硬木杠子,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挡在春娘和那扇摇摇欲坠的屋门之间。
春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嚣惊动了。她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情绪——极致的恐惧!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向土炕最角,双手死死抓住身上那条破薄被,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叶。
“砰!砰!砰!”
狂暴的砸门声再次响起,比七天前那诡异的撞击更加凶猛,更加肆无忌惮!整扇破旧的木门如同狂风中的树叶般疯狂震颤,门轴发出凄厉的呻.吟,门板上的裂缝在巨大的力量下迅速蔓延!
“开门!姓石的!再不开门,老子就把你这破屋点了!”一个极其嚣张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匪气。
石锁的眼睛瞬间赤红!他认得这个声音!是黑风寨二当家的“独眼狼”王彪!这伙盘踞在鹰愁涧的悍匪,凶名赫赫,手段残忍,是平阳路官府都头疼的毒瘤!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为什么?!
“春娘!躲好!”石锁只来得及吼出这一声。
“轰——!”
不堪重负的木门在一声巨响中,被几把雪亮的鬼头刀从外面生生劈开、踹烂!木屑横飞!刺眼的晨光混合着浓重的汗臭、血腥和一股山野暴徒特有的凶戾之气,猛地灌了进来!
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瞬间挤满了狭的门口!他们穿着混杂的兽皮和破烂布衣,露出的胳膊和胸膛上布满狰狞的疤痕和刺青。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瞎了一只眼,戴着一个粗糙的皮眼罩,正是“独眼狼”王彪!他仅剩的那只独眼,闪烁着残忍而淫.邪的光芒,如同饿狼般扫视着屋内,最后贪婪地定格在蜷缩在炕角的春娘身上。
“嘿嘿嘿…果然是个俏娘们儿!难怪咱们大当家念念不忘!”王彪舔了舔厚实的嘴唇,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怪笑。
“狗杂种!”石锁目眦欲裂!积压了七日的丧子之痛、恐惧绝望,还有此刻妻子受辱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根本不顾双方人数的悬殊差距,抡起手中的硬木杠子,带着全身的力气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朝着堵在门口的王彪,当头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砸,石破天惊!凝聚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最后的力量和尊严!
王彪显然没料到这个山野汉子竟敢率先动手,而且如此凶悍!他仓促间举起手中的鬼头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硬木杠子重重砸在厚背鬼头刀的刀脊上!巨大的力量震得王彪手臂发麻,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但他身后的山匪却蜂拥而上!
“找死!” “剁了他!”
数把雪亮的刀光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朝着石锁周身要害劈砍过来!
石锁怒吼连连,手中沉重的杠子舞动得呼呼生风,凭借着悍不畏死的凶悍和一股蛮力,竟暂时逼退了最先冲进来的几个悍匪!狭窄的灶房内顿时一片混乱!锅碗瓢盆被撞得稀里哗啦粉碎,柴火散一地。刀光闪烁,木屑纷飞,粗重的喘息和凶暴的吼叫混杂在一起。
“锁子哥——!”春娘看着丈夫在刀光中浴血奋战,发出凄厉的尖叫,恐惧到了极点。
石锁的肩膀被一把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疯狂!他状若疯虎,硬顶着劈砍,一杠子狠狠捅在一个山匪的肚子上,那山匪惨叫着捂着肚子滚倒在地。
“妈的!点子扎手!一起上!放倒他!”王彪捂着被震麻的手腕,独眼中凶光更盛,厉声吼道。
更多的山匪涌了进来。狭的空间彻底限制了石锁的腾挪。一根套索猛地从侧面甩出,精准地套住了石锁的脖子!同时,几把刀从不同角度狠狠劈向他持棍的手臂和大腿!
“呃啊——!”石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脖子被勒紧,瞬间窒息!握杠的手臂被刀背重重砸中,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沉重的杠子脱手飞出!大腿上也挨了重重一刀,鲜血狂涌!
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跪倒在地!脖子被套索死死勒住,仅存的独臂徒劳地撕扯着绳索,脸憋得紫红,眼珠暴突,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锁子哥——!”春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要扑过来。
“捆结实了!”王彪狞笑着,一脚狠狠踹在石锁的胸口。石锁的身体猛地一弓,喷出一口鲜血,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几个山匪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用浸过油的粗麻绳将他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王彪这才好整以暇地转过身,独眼淫.邪地上下打量着缩在炕角、抖成一团的春娘,啧啧道:“哭啥?美人儿,哭花了脸多可惜?跟爷们儿回寨子享福去!保管比跟着这死鬼强百倍!嘿嘿,我们大当家可是想你想得紧呐!”着,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朝着春娘抓去!
“别碰她!畜生!我跟你们拼了!”被捆倒在地的石锁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扭动身体,想要撞过去,却被身后的山匪死死踩住。
春娘看着那只抓来的、沾着丈夫鲜血的脏手,看着地上浑身浴血、被死死踩住的丈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母兽保护幼崽般的本能,是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炕角弹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雌豹,伸出枯瘦的双手,十指弯曲如钩,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抓向王彪那张狞笑的脸!
“啊——!”王彪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春娘那尖利的、沾着泥污的指甲,在他仅存的右眼下方,狠狠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
“臭娘们!找死!”剧痛彻底激怒了王彪。他反手就是一个极其凶狠的耳光,狠狠扇在春娘脸上!
“啪!”一声脆响!
春娘瘦弱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扇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墙上!她闷哼一声,软软地滑倒在地,额头撞破,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襟,当场昏死过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王彪捂着血流如注的脸,独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对着昏死的春娘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捆起来!堵上嘴!带走!大当家还等着入洞房呢!这死鬼…”他指了指地上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仍在徒劳扭动嘶吼的石锁,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扔山里喂狼!手脚干净点!”
两个山匪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昏死的春娘用绳子捆了手脚,又用一团破布死死塞住了她的嘴。另两个山匪则狞笑着,像拖死狗一样将还在挣扎嘶吼的石锁往外拖。
“唔…唔…”石锁的脖子被套索勒着,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充满无尽怨恨的呜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昏死过去的妻子,又猛地转向王彪,那眼神,如同地狱最深处的厉鬼,要将眼前这些人的模样刻入灵魂!
王彪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寒,随即恼羞成怒地狠狠踹了石锁一脚:“看什么看!死到临头还瞪眼!拖走!”
石锁被粗暴地拖出了破败的屋门,拖过冰冷的院子。他的目光最后扫过院门上那片灰蓝色的破布,扫过地上那几根断裂的荆条碎片……虎子…爹娘…都护不住你们了…
他被拖向屋后那片陡峭的山崖。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两个山匪将他拖到崖边,那里怪石嶙峋,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下去吧!死鬼!”一个山匪狞笑着,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石锁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嘶吼。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两个山匪,还有后面不远处捂着半边血脸、一脸狰狞的王彪。那眼神,凝固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冻结。
刀光一闪!
没有惨叫。只有利刃割断喉管的、恐怖的“嗤啦”声。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山石和枯草上。
石锁那巨大的、布满伤痕和血污的身体,被猛地一脚踹下了悬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翻滚着,坠入那吞噬了他爱子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山匪探头看了看,啐了一口:“晦气!走!”
他们转身,拖着昏迷的春娘,汇合了院中其他人。匪徒们翻身上马,嚣张的呼哨声和狂笑声再次撕裂了山间的宁静。马蹄声隆隆,卷起一路烟尘,朝着鹰愁涧黑风寨的方向绝尘而去。
那座孤零零的土屋,院门破碎,屋门洞开,如同一个被剖开的伤口,在惨淡的晨光中无声地诉着刚刚发生的暴行和惨剧。院门上,那片灰蓝色的粗布碎片,被风吹地面,又被一只匆忙踏过的、沾满泥泞和血迹的匪徒靴子踩住,一阵山风吹过,将它从靴底扯出半截,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面残破的、染血的招魂幡。